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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香把茵茵的小本子从西梢间的书案上拿了来,稍稍翻看了一翻看,茵茵的字迹娟秀,记的东西倒不很整洁,大概是庄嬷嬷说得太快,她写字跟不上,所以一句话里就记几个字,显得散乱。
旁人看不懂,茵茵自个儿看得懂,她从兰香手里接过本子,便趴在床上,自个儿翻阅起来。
首先是金陵城中的几大家族,包括两位国公,八个侯和二十几位伯爵,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庄嬷嬷给她略提了提,其余多在讲向不同的人参拜该用什么礼节,旁人问什么话可答,什么话不可答,闺中女儿该如何避嫌,与同辈兄弟打交道又该遵循什么规矩,连出席各个场合穿的衣裳都有讲究。
譬如九拜中的最隆重的稽首礼,庄嬷嬷教的比茵茵母亲教的要苛刻得多,一丝一毫不能错,这礼茵茵只是学过,但极少出门见人,家中又无祭祀,因而用得不多,总也做不标准,于是这便起身下床,趿拉着软鞋去到铜镜前,双手加额,端端正正跪拜下去……
外头狂风呼号,不久,黄豆般大的冰雹砸下来,砸得窗纸劈啪作响,茵茵一无所觉,全然沉浸镜子里自己的行礼动作上,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兰香端了盆热水过来要给茵茵擦身,她撩起毡帘,便看见只着单薄中衣的那小人儿站在铜镜前,重复地做着同一个动作,拜下去,又站起身,再拜下去,双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叩头……
兰香悄悄退了出去,心道小主子为了暖寒会这般用功学礼,那为暖寒会准备的衣裳也该送来了。
次日,服侍茵茵用完早饭,她便去了府里的绣房,寻那管事妈妈,问给六小姐的衣裳怎么还没做好。
管事妈妈命何绣娘出来应对,何绣娘撂下一句:“这才几日,又是给小姐做衣裳,怠慢不得,裁剪和绣花哪样不要最好的?自然做得慢了,过几日做好了自会送去,”
说罢便转身要回绣房,兰香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你别哄我,这么多人手做不好一件衣裳?我们小姐两日后便要穿的,没做好到时耽误了小姐跟太太去暖寒会,看不揭了你的皮!”
何绣娘不以为然,她心知若玉菁小姐因一件衣裳去不了暖寒会,太太兴许动怒,这新来的六小姐不能去,太太不定会管,府里那许多事,也不见太太管过一件,她一个外室养的,哪来的面子?
于是她也不同兰香多说,甩开兰香的手,转身又要掀帘进去。
兰香气急,奔了两步上前,死死拽住她的胳膊,“你赶紧把给我们小姐的衣裳赶制出来,实在不成便先用给另几位小姐的改一改用着——”
何妈妈被抓得胳膊疼,哎呦一声,“做什么做什么?你抓着我也没用,抓着我我就能给你变出一件衣裳来?”
“我不管,横竖两日后我们小姐的衣裳必须得做好!”
兰香怒目瞪着她,颇有点威胁的意味。
“兰香,你这就逼人太甚了,我又没有六双手十条腿的,才七八日功夫,又是裁剪又是绣花儿,怎么做得出几身衣裳!
难不成叫我日夜赶工,便是日夜赶工也完不成,我手头又不是只有六小姐一个人的活儿,还有老太太太太,邱姨娘和其他几位小姐公子要伺候呢,加上丫鬟们的冬衣,哪里忙得过来,大家都是给主子当差的,互相体谅罢!”
这里正说着,那头陆玉芙身边的小丫鬟春莺过来了,那是个俏皮的,说话声跟黄鹂鸟一样好听,见了何绣娘便道:“妈妈,我们小姐叫我来问问,怎么她半个月前做的衣裳还没送来?”
何绣娘连声应:“快了快了,就差袖子上的滚边了,明儿就能送去。”
春莺嗯了声,“明儿可一定要送来,别改了给人家做衣裳了,不然我们小姐要生气的。”
“这我们怎么敢呢!”
春莺瞅了兰香一眼,转身满意地离开了。
其实春莺不是奉了陆玉芙的命来问的,而是听玉菡身边的小丫鬟说绣房要把给她家小姐的衣裳改了尺寸,先给六小姐,她这才赶了来问询。
她一走,兰香便道:“五小姐与我们小姐身量相当,把她的衣裳先拿来改一改,六小姐的衣裳急着用,回头我们小姐亲自去向五小姐赔罪。”
“急用?谁不急用啊!
五小姐的衣裳就不急用了?兰香姑娘,你这是叫我们难做了。”
这里正说着,又有一绣娘打帘出来,手上捧了三四身新做的袄子裙子,一看那用料绣花便知道是给四小姐的,三小姐的衣裳素净,不比四小姐讲究。
兰香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那衣裳道:“怎么四小姐的衣裳你们就做得又快又好,我们小姐的就得三催四请的?”
捧衣裳出来的绣娘笑道:“兰香姑娘,这就得怪你跟错了主子,你若跟了四小姐,哪用得着跑这一趟?大家都是奴才,你知道我们也是看上头脸色吃饭,谁也别为难谁,”
何绣娘附和了声:“就是!”
说着便甩了她的手,帘子一挑进屋去了。
兰香气得直喘粗气,但又奈何不得她们,眼睁睁望着何妈妈消失在门帘后,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
她心中郁愤难平,想到当初自己伺候二爷时确实没受过这气,二爷的衣裳,便是没急要,也几日功夫就送过来了,不需人去催的,那时把衣裳不当衣裳,多少绫罗绸缎往衣柜里一塞了事,来年看着旧了便赏人,不像现今这位,连一身自个儿的衣裳都没有。
眼前忽闪过昨儿茵茵对着铜镜练习稽首礼的情形,兰香心中五味杂陈,又想到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养尊处优,自家小姐没有靠山,又单纯天真什么也不懂,以为凭着几分勤勉努力便能够得上她们,学个礼数还拿本子记,生怕错漏了什么,身子也不好,一个月信疼了几日,如此仍爬起来练习,做足了功夫,最后却败给了一件合身的衣裳,还是不能去暖寒会,真真是可怜!
她不忍心,摸了摸自己挂在腰侧的粉蓝色如意云纹荷包,里头有她攒的几两碎银子,一咬牙,她又转身回了绣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