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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四年,春三月,江南正是好时节,杨柳垂拂,桃李争艳,距离大夏迁都避居邺城已经四年有余,尽管北方的野利汗国仍旧对富庶的江南虎视眈眈,但是隔着一条汶水天堑,加上大夏定期的钱货求和,两国勉强保持着大冲突没有、小摩擦不断的和平状态。
北方的战事影响不到邺城的醉生梦死,这座都城从大夏建国开始就作为帝王南下的游乐处被不断翻修,到如今,已经形成了规模宏大不亚于旧都永安的城池,南引漳水绕城向西,分出内外城郭,金水河跨南北而过,将宫城环抱在内,一条朱雀大道贯穿邺城,成为了这座新帝都的中轴线。
朱雀大道以东、漳水以北,最靠近宫城的位置,是一片广阔的奢华宅院,王公贵族与世家豪门都聚居在此,紧贴着金水河的是清溪里,以王谢二族为首的世家多居于此,而稍远一些的则是尚冠里,分布着皇亲国戚和王公宅邸。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太寻常,按理来说,最靠近皇宫的好位置,应当是留给皇族和贵胄的才对,怎么竟然是和皇室八竿子打不着的世家们占据了这个有利地形?
便是街头巷尾的三岁小儿都能给出最为正确的解释。
因为“这本来就是世家的地啊”
。
在邺城还未成为皇都之前,或者更远一点,在邺城还不叫邺城、甚至天子还不姓周的时候,这片广袤的土地就是世家们的私有财产。
确切来说,老周家能在这里建立宫城,也是因为世家们“贴心”
地将一部分土地献给了皇室。
拿了人家的地,难道还要逼人家放弃世代居住的祖宅?
就算是从来厚脸皮的天子,也不大能说出这种话。
清溪里的杨柳垂下了嫩绿的枝条,一辆马车辘辘滚过青石板路,前一天晚上下了场不大不小的春雨,石板路带着未干的潮湿水汽,车篷下的开道铃清脆悦耳地响着,听见声音的门房探头看了一眼,立刻辨认出了那架马车的所有者。
“三郎君回来了!”
此起彼伏的招呼声响起,健仆们快速打开大门,将门槛移开,供马车畅通无阻地一路驶入了外庭。
马车停稳,一名小厮连滚带爬地冲上去,在车边跪下,俯低身体,车夫打开门,一缕芬芳雅致的香气散出来,车里的人慢吞吞地伸出手,旁边立刻有手伸过来扶住了他的手肘。
这还是个尚未长成的小少年,十五岁的年纪,乌发如漆,神秀风雅,宽大的袖摆飘摇垂落,肩头一件云青大氅,让他像一株挺拔的翠竹,容貌带着点未张开的稚嫩,但已经能从五官里看出日后清俊秀丽的模样。
他踩着小厮的脊背下地,左右看了看,找到一个稍微熟悉一点儿的面孔:“今天大父可有什么访客?”
那人恭敬地回答:“晨间有门生来探望,郎主见了他们一面,就去了丹青台。”
谢琢点点头,正要往前走,一个嫩生生的声音就由远及近飞了过来,随即一团小小的身影从影壁后面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谢琢眼疾手快将人抄在臂弯里,才免去了对方大头朝下栽进地里的下场。
“阿兄……阿兄!
阿兄!”
小孩五岁上下,一条辫子结在脑后,头脸浑圆,眉心一点朱砂红,玉雪可爱如观音座下童子,浑身裹在边沿絮了雪白绒毛的袄子里,水红的衣裳喜庆大方,上面用密密的针脚绣着金鲤鱼和福寿纹。
一大群仆妇脚步匆忙地从影壁后面拐出来,个个气喘吁吁,谢琢不冷不热地瞥了她们一眼,将这些仆妇看得额头冒汗,讪讪地站在一旁不敢动弹。
“海飞奴今天的功课写完了吗?”
谢琢蹲下身体,将视线和弟弟齐平,为他擦去额头上奔跑热出来的汗,耐心地问。
谢珘没有吭声,只是点了点头,乖乖地伸出手让阿兄擦他手心的汗。
“世家子弟,音容端庄,切记不要喧哗疾奔,尤其现在还是春寒时候,一出汗容易风邪入体,到时候就要喝宋疾医的苦药了。”
谢琢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有着充足的耐心,也不管小孩儿这个年纪能不能听懂他的话,慢条斯理地说着,谢珘垂着眼睛张开手,不知道有没有将兄长的话听进去。
“明日我可就不是这个时候回来了,凤子在澄园办了雅集,兴许要过两天才能回家。”
谢珘还是一声不吭,脸上没有表情,但是谢琢就像是有什么特殊能力一样,捏了捏弟弟柔软的脸颊:“回来给你带朱雀大街的好玩意,不许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他们的母亲怀上谢珘的时候,已经算是高龄产妇,怀相总是不大好,谢家上下都为此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生下还算健康的谢珘,也是元气大伤,谢琢当仁不让地挑起了兄长的责任,谢珘年幼的时候就被谢琢哄着抱着。
大夏迁都、世家南渡的那场祸乱中,因为一些原因,谢琢不得不带着部分家产和仆从独自南下入邺,偌大的队伍里,他是唯一的主人,谢琢日夜不离手地将弟弟抱在怀里,不错眼地盯着,硬是带着弟弟闯过了流民、兵祸,完好无损地将家迁到了邺城。
那一年,谢琢只有十一岁。
长大一点后谢珘还是同兄长同吃同睡,这对兄弟之间的情谊深厚,便是父母都无法比拟。
谢珘摇了摇头,似乎对兄长那句“躲在被子里哭”
很有意见,谢琢叹了口气,摸摸弟弟的头:“回去玩吧。”
谢珘只是惯例地每天来迎接兄长回家,见了这一面之后也不留恋,听话地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