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弘筹却最讨厌蝉鸣，手里的茶盏被他猛地掷在地上，身边的大太监微微点头，小步跑出去安排宫人们将那些烦人的东西粘下来，别触了皇帝的霉头。

他还没死呢，这些下作东西就这么上赶着过来催他的命；要是有朝一日他傧了天，它们还指不定要怎么作践他。

秦弘筹脸色变了变，歪倒在榻上喘着粗气，他轻轻的咳了两声，感觉喉咙中堵着一块东西，掏出棉帕捂在嘴边用力气再咳，张开手，入目所见便是一滩猩红。

点点红梅凌傲雪，半溅宫娥青纱衣。

肺下三肋一跳，恍若当日锦帐刺杀之盛景，那肤白如玉欺霜赛雪的身子上也染着这样晶莹温热的东西。

他闭眼，随手抄起一旁小几上摆着的酒壶，也不用杯子就径直往嘴里灌。

成王败寇，既然他们生前死在他的手里，便是化成厉鬼折磨纠缠与他，他也不会害怕半分。

“启禀圣上，钱贵妃带着周美人前来，说是做了”

大太监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迎面而来的青玉酒壶砸的没了动静，他仓皇跪下，低着头不敢言语。

满室的酒香浓郁，满室的天子之怒。

“出去外边儿守着，谁也不准放进来，朕想一个人睡个午觉。”

他发冠系的松散，见大太监退下便一把扯开，衣袍是上好的御供品，但是他早已经习惯，也不曾在乎过。

赤着脚往内室走，龙涎香的气味糅合着方才打碎的九丹金液，正是用来助眠的，极好的东西。

整个内室的所有物件上都绘着五爪金龙，它们或腾云而上，或相互缠绕，或作戏珠之态，或呼风唤雨。

秦弘筹微微扫过便满意的笑出声来，这些东西都是他的，他才是泺梁的皇上，是天子，是可以叫神明下凡亲自来辅佐的天子。

他躺在榻上，臃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金线的纹路，脑海中却不自觉闪过魏氏的那张倔强的脸，满是愤恨，却意外的带着些许畅快。

她当时在高兴什么呢？明明事情已经败露，明明就要赴死，她衣衫不整的坐在内室中央，看着这些栩栩如生的金龙腾飞闪耀，她在想什么呢？

是在恶言恶语的诅咒他？还是在挖空心思的寻找活下去的机会？又或者是等着他松懈下来，好冲上前去一击毙命？

这些都无从知道了，随着魏氏的死去而石沉大海，他连她的幕后之人都懒得去猜与。

他做过那么多坏事，杀过那么多人，多少朝臣的府邸被焚烧灭门，又有多少的手足身首异处，这些他都记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自己的这双手沾满了鲜血，可唯独对着一个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女人下不去手，想想还真是可笑。

该是老了的缘故吧，老了就容易心慈手软。

他翻身，浑浊的眼珠盯着窗外葱郁茂盛的树木，自打那年他登基开始，夏天就一年比一年热，泺梁的蝉鸣也一年比一年聒噪，有时候梦中惊醒，惊惧之余他甚至好奇它们会不会力竭而亡。

顾得生前权柄汤汤，谁还要什么光明坦荡？死后奈何相见，不过拳脚一场。

无妨，无妨，只盼天凉。

他轻轻的念出这首词来，空荡荡的太极宫里涌出回声。

有人轻叩门扉，恭敬道：“父皇，该用药了。”

“进来。”

秦佩进的殿来，他今日一袭素色，身上无珠无宝，不像是泺梁的吴王殿下，倒像个书香门第的清贵公子。

秦弘筹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食案上端着一碗浅褐色的汤药，正微微的散着热气。

“朕也是许久不见佩儿了，从前你还小，如今长成这样大了。”

他说着端起那只药碗放在眼前看了看，面上带着慈祥的笑。

“儿臣一直在梁太傅课上读书，并不勤于拜访走动，听闻父皇病了才匆匆过来侍疾，父皇没见过儿臣也是情有可原。”

语气恭敬至极，却没有一丝温情。

“读书好啊，梁太傅是个好老师。”

他喝了一口药，嗔怪道：“你母妃倒是越来越活泼，日日都要来朕这太极宫里侍候，下次你同她一起来，叫朕好好看看你们母子。”

多么的得意啊。

那些人死之前咒他断子绝孙，妻离子散，说的恶毒又真切，到头来还不是一个都没实现。

他不仅有三宫六院，还有这么多儿女绕膝，与那些败军之将相比最是和合不过了。

秦佩低头不言，只用余光瞟着碗底，等着秦弘筹全部喝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