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诡异到无以复加。

一缕与此情此情格格不入的乡土气息从韩骥手上那根一头焦黑的拐棍上散发出来，顾谙眉头微蹙了一下，看动作可能是想碰鼻子，但刚抬起一点手就被良好的涵养压了下去。

韩骥被他的反应激活了一样，完全下意识地，甩烫手山芋似的将那根倒霉催的烧火棍顺着没关的门扔了出去。

“……”

顾谙看表情应该不太能理解韩骥从出现在这里以后的所有行为，但见惯各种场面的处变不惊让他立刻就恢复了从容，转身回屏风后，一阵窸窣声后披了件外袍出来，湿发也用簪子挽了起来。

“找我有事？”

顾谙在桃木桌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给韩骥和自己各倒一杯热茶。

韩骥在他刚才端着烛台，从架上拿新茶具的时候快速扫视了一遍室内——床帐虽然挂着，但枕边隐约压着几本书，大约是睡前惯看的；书桌上重重叠叠地摞着不少纸张册子，还有些半摊着，应该刚看了一半；书架被烛台照亮，上面摆着的各种典籍都与从前一样密密麻麻，甚至更多了。

所有的痕迹都表明——这间屋子一直有人住，而且暂时没有要搬的意思。

连日密布心头的阴云被刺破了一条缝，不动声色地散开，韩骥完全没有半夜闯人屋子的尴尬，大大方方喝了口茶：“听说秦王封圣君亲王的大典时间定了，来问问你最近朝中有无事端。”

顾谙瞥了眼韩骥墨黑的寝衣，没揭穿他这理由有多生硬：“五月初一登坛祭天，秦王盯着这事早点办妥好赶你南下，没谁敢堵在这档口生事。”

初一还有不到十天，就算之后再耽搁拖延几天，燕西铁骑端午后也必须离开京城，韩骥的伤根本好不了那么快。

“我走之后秦王必在军务上重用贺烈，两万禁军里有五千是燕西的人，副统领跟了我很多年，忠实骁勇，如果之后京城有事，你可以去找他。”

顾谙低头捧着瓷杯，面容在袅袅轻烟后有些模糊，轻声道：“你知道你这回南征，秦王不会希望你活着回来。”

韩骥满不在乎地一笑，眼里桀骜神色都被烛火点亮：“每一场战争，盼着我死的人都比盼着我活的人多。

但只要有人希望我回来，我都会回来。”

韩骥若无其事地瞟了一眼顾谙。

顾谙低着头，似没听出后半句一语双关的意思，被挡住的拇指按在瓷杯上，因用力而发白。

半晌，顾谙将瓷杯缓缓放回了桌上。

“我曾在京外见过一座山神庙，建在半山腰的一个天然山洞里，破破烂烂，没有门头，祭台是拿农家旧板桌充的数，桌脚都是歪的，但里面非常干净，贡品也很新鲜，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来拜，有人打扫。”

韩骥安静地看着顾谙，等着他说下去。

“那是尊泥塑神像，没有金身，描绘用的彩膜也很劣质，尽管有后来人描补，但耐不住处处褪色，深一块浅一块，看着更不伦不类。

唯一像样的，是那尊神像动作神态都很逼真，栩栩如生，塑像的人好像在心里描画过一千一万遍神像的样子。”

那天董攸突然兴起想去打野猎，走的时候下起雨，侍卫发现了这个山洞，进去避雨时里面正好有位老人带着幼孙禀香要拜，看见人进来一下就骇破了胆，老人连连叩头求饶，痛哭流涕说孙儿年幼无知是被他带来的，要杀要剐都让他一个人受着。

巧的是董攸那天心情不错，不想计较，以为老人是畏惧冲撞权贵才吓成这样，就让人把那祖孙俩赶出去了。

顾谙双手交叠搭在身前，声音轻的像怕惊扰回忆：“东北信奉‘五仙’，董攸更是百无禁忌从无信仰，所以只以为那是个什么山仙野神，直到雨停离开也没有多看一眼，没有发现那尊武神异常年轻，而且左手持刀。”

韩骥一怔。

“董攸把那对祖孙赶走后我站在洞口，看到他们走了很远以后，在泥泞的山道上停下，在大雨里朝着这里跪拜了三次。”

顾谙看向韩骥，有那么一瞬，韩骥觉得他眼里似乎有欣慰的笑意和泪光，但转瞬就被绵而令人无法着力的平静温和盖过了，“所以，侯爷，有很多人都在等你回来。

‘武定侯’这个名字是几代侯爵在沙场上一刀一剑刻进人心里的，是无数人心里的支柱，他们相信只要武定侯还没有败，所有蒙世的阴暗和污秽终会被斩于燕西的战马下。

你的像也不止那一处，但每一处香炉里插的都是四季长安香，他们建祠塑像，不是为了祈求你能早日回来救他们出水深火热，每一个人、每一炷香都在为你祈求平安，对于没有办法反抗强权和迫害的人们来说，只要知道你平安，他们就还有撑下去的力量，无论身处怎样的煎熬，都相信自己不会被抛弃。”

“那些被你保护过的人，他们都在等你回来，被你挡在身后的人，也都希望你岁岁平安。”

我也是。

顾谙呷了一口茶，将最后的话连同舌根泛起的酸涩一起咽入喉中。

他不是不明白韩骥为什么深夜前来，但事到如今，他真的什么也给不起了。

韩骥想起来三年前，燕西传来京城的消息，顾谙突然严厉禁止京师周边参拜除“五仙”

和佛道三家外的所有神像，命人拆了上百座庙，销毁了无数从民间搜出来的神像，下令敢私建、私藏、私拜野神者处以死刑。

当时无数人痛骂他为讨好董攸不择手段有损阴德，死后必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董攸不认识韩骥，不代表董攸身边没人认识他，如果顾谙没有立刻下手，那些神像被别人拿住后，又会死多少人？

韩骥恍惚想，他搜出来那些神像时是什么心情？毁去后，日复一日被千万人戳着脊梁骨唾骂诅咒时又是什么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