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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跪坐在水边,借着水面倒影,仔细地重新扎好丱角髻。
颍川荀氏的郎君。
她虽然久居乡野,也听说过荀氏的名声。
听说这些世家大族的郎君,每日以珍馐百味供奉,一顿饭耗费万钱。
出行家仆豪奴千百人,挥汗足以落雨。
荀氏宗族在豫州开辟的坞壁:荀氏壁,是豫州最大的一处坞壁,修得如铜墙铁壁一般,足以抵御强军冲锋。
阿娘生前惦记着的云间坞,原来也是荀氏统辖下的坞壁么?
阿娘重病过世三四日了。
病厄不祥,尸体当夜被抛掷在百里外的某处山林小径。
她不识路,不知去哪里寻。
能不能被人从路边寻回收敛,入土为安,要看荀氏郎君的意愿。
想明白了,阮朝汐对着溪水整理了袍子,把衣摆溅上的几处血渍用水反复擦洗,洗到不甚明显,血气也消退到极轻微。
黑锅底色的面孔是阿娘生前拿炭灰替她仔细涂抹的,她不要洗。
阮朝汐穿着清洗干净的小袍子,顶着黑乎乎的脸,在附近部曲们的惊异视线里,穿过层层包围护卫的大车,径直走到中央空地的乌篷牛车边,垂手敛目,唤了声,“求见郎君。”
杨斐一个没盯住,人就直接来求见了。
他惊得赶紧追过来,站在车篷边回禀情况。
“外头求见的是阮小娘子——就是不声不响往大青石后头一蹲,蹲了两个时辰不肯起身的那位小娘子。
她自己想通了,过来拜谢郎君。”
阮朝汐回忆着刚才几名娘子过来拜见的仪态,两只小手抬高交叠,却又不知究竟如何行礼,手指胡乱覆在额头,正要大礼拜倒下去,车里传来一声细微瓷响,似乎有瓷碗放在案上。
一道清悦动听的嗓音从车帘后传来。
“礼数免了。
白蝉,帘子拉开说话。”
“是。”
名叫白蝉的碧衣女婢躬身撩起布帘。
浓烈的苦涩药味扑面而来。
牛车内部颇为宽敞,侧边开有小窗,间隔以细木窗棂,外覆一层挡风碧纱。
此时碧纱被风吹起,透进外部微弱的天光。
靠小窗处放置一处黑漆短案,一方小榻,此处主人便半坐半卧在榻上,身后倚着一只锦绣隐囊。
车内光线太暗,荀氏郎君的身影轮廓模糊在暮色里。
他今日穿了一身暗色的曲领直裾袍,那暗色也与傍晚暮色混在一处,究竟是鸦青色还是藏青色,阮朝汐看不清楚。
她只看清靠近小窗的那侧,一截修长白皙的手腕搁在黑漆短案上,广袖铺陈,在昏暗光线下显露出玄鸟锦绣纹滚边的袖缘。
阮朝汐往车里打量的那个瞬间,车队主人的眸光正好抬起,注视过来的眼神极温和。
“点灯。”
他吩咐下去。
铜油灯被点燃,放置在短案上。
明黄色的灯光在微风里摇曳,照亮了车里郎君优美的侧面轮廓。
阮朝汐一怔。
她想象中的大族郎君,有上千部曲护卫出行,有杨先生这样的人才追随左右。
荀郎君或许是个和善心肠的人,但同时也必定是高高在上、不近疾苦,和庶姓小民泾渭分明的士族贵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