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灯光很暗的休息室，沿着墙缓缓坐下，伸手摘下戴了脸上戴了好几个小时的口罩，绳子在脸上印下刺眼的红印，从眼睑下方一直蔓延到耳根，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长舒了口气，抬起头准备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这才突然发现，休息室身边的长椅上，居然坐着一个人。

方橙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分外安静，最大限度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他似乎也累极了，鬓角头发都是湿的，身上的衣服还没有脱掉，口罩被拉下一半，半只挂在耳朵上，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休息。

“方方医生，你也还没下班啊。”

方橙听到小刘的声音，缓缓将眼睛睁开，目光稍稍有些涣散，他清了清嗓子，勉强扯出一丝微笑：

“歇会儿，一会就走了。”

小刘把头点了点头，有些局促地看向方橙。

“哦哦好，那方医生你别着凉了，休息室挺凉的，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方橙笑着摇了摇头：“谢谢，我没事，也没睡着。”

方橙确实没有睡着，他刚刚下了手术，六个多小时，他几乎已经两天没怎么合眼了，但这并不是最要紧的，他现下靠在这里想歇一口气，是因为自己的腰有些撑不住了。

方橙的腰高中时骑自行车去上学的路上摔过一次，受了蛮严重的伤，后来就一直落下了毛病，阴天下雨或者是换季潮湿的时候，总是隐隐作痛，偏偏医生这工作还拼身体，久坐久站都是伤腰的，这几年方橙的腰疼是越来越严重了，尤其是每次下手术，都要疼上好一会，整个身子像是被从中间劈成两半，断裂的地方轻微一牵动都疼到冷汗直冒。

但这些事情，方橙觉得没有必要讲给眼前的小刘听。

他看小刘神色有些局促，狭小的休息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他们两个人，方橙缓缓直起了身子。

不想让自己的脸色显得太明显，尽量平和地开口主动说道：

“这两天是不是还挺累的？”

“没有呃是有点吧，但还好，扛得住，而且，这几天也学了不少东西。”

方橙点点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他刚下手术，手掌都是绷紧酸痛的，这会儿正一下下轻轻握拳又缓缓张开，缓解一下这种酸痛感。

“嗯，理论知识再多，也比不上到一线多接触一些真实的病例。

你看，这几天真忙起来，你能发现，很多时候根本来不及等我们思考和犹豫，病人送进急诊，活生生躺在那里的时候，你脑子里面的反应，手上的动作，都早应该形成肌肉记忆了。”

小刘在一旁听得认真，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小刘是全国最好的医科大学毕业，后来又硕博连读，在校成绩一直很优异，又有导师推荐，毕业了就直接进了一院外科实习，老张亲自带他，可他刚来的时候，老张却怎么看他怎么叹气，总说他不懂变通，不够果断细心，让他多跟着方橙后面学学。

但毕竟一路以来都走在人群的尖端，从金字塔顶受着夸赞和追捧到这个年纪的小刘，一开始确实不太能够接受和理解这些批评。

但好在他是真的爱医生这份职业，也足够认真，老张说他不足，他就用加倍的时间驻扎在医院，有时候下了班还留下来帮忙，实习的笔记都做了好几本。

直到这一次，经历了这么连续好几天的高强度工作，他踏进这间昏暗阴湿的小休息室，看到坐在墙角一个人安静休息的方橙，听到他说的这样一段话，小刘才终于懂了老张的话里的意思。

不仅是医生，在任何行业，想要走到精英行列，要做的出色，都不能只看学历，只谈校园。

他总算懂得了为什么医院的晋升机制一直以来都有着按资排辈的潜规则。

成百上千的经验积累、无数次的临场判断、和死亡之间的一次次赛跑，才是一个医生最光荣的履历，才是可以让人信赖的资本。

他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方橙在医院呆到了上午七点多，换了衣服，洗了把脸，又在食堂吃了一个鸡蛋，然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停车场拿车，准备开回家。

外科仍然还是忙得不可开交，本来按照排班，明天又该是方橙值班。

但今天凌晨出手术室洗手的时候，老张看了看方橙的脸色，转身就跟吴莉发了消息，严肃着脸命令方橙，今天和明天都回家休息，不许再来上班了。

方橙记挂科里人手不够，但老张这次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让他来了。

方橙下班回到家，将钥匙挂在门口的挂钩上后，他安静地扫了一眼家里样子：

现在已经入冬，这个点外面的天色还是昏暗的，雾霾天也还没有散去，整个客厅都阴沉沉的，像是那种美式末日电影里断电断水的单身公寓，不知道会不会等会从哪个角落里钻出一只食人鼠来。

家里没有一丝动静，甚至空气中还隐隐含着一丝难闻的酸味，方橙皱了下眉，走到厨房，才发现是自己两天前吃完晚饭后的碟子还放在洗碗池里，时间久了发出的味道。

当时他本来已经下班到家，刚吃上晚饭，被科里一个电话打回医院加班手术，一直到现在他才有空回来。

看来，将近两天的时间，这个家和自己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自从那天下午后，纪星也没有回来过。

方橙将厨房里的碗筷洗了，又将屋子通了会儿风，然后他进浴室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后，给自己的床头倒了一杯热水放好，做完一切后，方橙一头扎进了自己柔软的大床里。